穿着灰蓝长衫的男人握着拳头低低咳嗽一声,他俊白的面颊上沾染了污浊的炉灰,穷酸衣袖上也多了几处火星子灼烧后了灰洞,只有那双匀称的手骨紧紧捧了一碗米粒稀少的粥饭,看上去着实狼狈不已。
温热的触感自颅顶传来,宜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潮湿的水光与朦胧的暗色中,他只看见一道影影绰绰、令人安心的修长身影。
只是,还未待他馋望几分,隐约的、如细针般的痛意便从腹部敷了药的伤口处蔓延开来。
这便是‘入梦’的副作用。
九尾狐妖能够根据梦主记忆深处的脆弱进行构梦,可相对应的,梦境中的一切都以梦主为主导。
宜苏本只是幻化出了一道伤痕来博取江让的同情,可当男人相信了眼前的一切后,按照的梦境的法则,那么法力所幻化的伤痕便会成真。
白狐颇为不适地动了动身体,漂亮的小爪子企图将那腹部发痒的药物撕扯下来。
一双温热的手骨轻轻捏住了它的小狐爪。
白狐愣愣地般抬起毛茸茸的脑袋,撞进了一双温柔的、涌动着星光的黑眸中。
男人微微垂头,额畔的青丝半半滑落,随着屋外闯入其中的细风轻轻摇曳,在狐狸的眼中,便恍若一帘令人心旌旗摇的幽梦。
江让笑看它,发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,轻声道:“小狐狸,不能碰药,不然你的伤口就好不了了。”
宜苏又说不出话了,他通身僵住,身体发烫,忍不住想,这人先前看着聪明深沉,如今在梦中怎的…怎的这般胆大无状、没心没肺?
狐狸是能乱捡、乱摸的吗?
没看到许多志怪话本中都描述过吗?狐妖最是会骗人身心、吞吃人肉、蛊惑人心?
还好这人碰到的是自己,万一是他们族群最乖戾的恶狐,只怕一个照面便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见了!
宜苏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,忽感唇畔抵上一只温热的小木勺,它半耷拉着没精神地睁眼,嗅到了一阵清粥的寡淡香气。
江让正将它半抱在怀中,带着几分微哑的声线仿若哄着孩子一般道:“乖,喝一点粥。”
宜苏是狐狸精,无肉不欢、无荤不食,它想,自己哪里能吃得惯这般简陋的吃食,只怕刚吃下去便会吐出来吧……
小狐狸狐吻轻轻耸动片刻,最后慢吞吞张开了唇。
男人喂一口,它就小小嚎叫一声喝一口,最后,一整碗粥饭都老老实实进了它的肚子。
吃完饭的胃部暖烘烘的,连带着伤口都没那么疼了,小白狐忍不住舒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。它还是觉得江让做的粥不好吃。
光是清粥,实在是太寡淡了,又十分稀,连米都没两粒。
说起来,江丞相那般人物,心中无法释怀的,竟是少年时期贫困潦倒、遭人蔑视的生活么?
小狐狸眼珠子左右一转,一个想法隐隐在心头浮现。
既然男人无法释怀年少困境,那它只需从此入手,关心他、帮助他、爱护他,再加以魅术蛊惑,如此,自然便能慢慢走入他的心里。
当然,此事方得一步步慢慢来。
现下,他得先养好伤,再从长计议。
…
三天的时间飞速而过。
梦境中的男人着实是个脾性极好之人,他温和、有礼、又十分乐于助人、不计较得失,左邻右舍时常请他帮忙寄信写书,男人很少会推辞。
也正是因此,江让才会越过越穷。
加上最近几日运气不好,男人连一张字画都未曾卖出,于是,一人一狐勒紧裤腰带,连着喝了三天的清水粥。
邻居刘婶子是个好管闲事的,自两日前无意间瞧见江让家中多了只白狐,便一直劝说男人宰了那白狐炖肉吃。
宜苏一开始确实有些心慌,他现下法力并未恢复,若是江让当真起了吃他的心思,他确实是无路可逃。
只是,出乎意料的是,男人只是轻轻抚了抚它毛茸茸的尾巴,对那刘婶子笑笑道:“婶子,都说白狐有灵,我与它有一场缘分,镇里那么多人家,它独独来寻我、也不嫌我家穷,我自然也不能负它。”
刘婶子其实也是起了贪心,村里收成不好,她们家也许久不曾吃上肉食了,江让是个大男人,又是个光棍,平日不会起炉烧锅,她若是说动了男人,自己帮着做了一锅肉菜,江让怎么也得看在面子上给她家分点肉食。
是以,听了男人这番虚头巴脑的言论,刘婶子面色当即难看了几分,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粹道:“肚子都填不饱了,还想着养只小的——不怪旁人说读书人脑子不好使,我看啊,这江家的也是个学傻了的蠢蛋!”
宜苏也是没想到这梦境中的人竟会这般两幅面孔、自私虚伪,江让也是,竟就任由旁人这般欺凌,当真是叫人恼火。
它心中越是想越是气,因着幻为兽态,宜苏的情绪便愈发返璞归真,它一时控制不住,绵软的白色兽耳微微绷紧、向后贴平,背部和尾巴的毛发炸起,幽暗的兽瞳死死盯着那刘婶子的背影,龇牙低吼。
江让倒像是习惯了一般的,并没有太多的情绪,只是见小狐狸这般维护自己的模样,忍不住低笑着将它半拥捧起,大约是毛发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白狐实在萌态可掬,连带生气都别有一番风味,男人一时没忍住,埋头进它毛茸茸的肚皮,轻轻吸了一口。
宜苏一瞬间只觉得有一道电流自脊骨出流窜而过。
那张被蓬松的绒毛覆盖的狐狸脸甚至露出几分不可置信,它喉头发出柔而失态的‘嘤嘤’声,翻露出的肚皮轻轻发抖,一双蓬松的大尾巴尖端翘起,小幅度地开始摇尾。
那书生却是浑然不觉,他笑眯眯地亲昵揉了揉小狐狸颤抖的脑袋,微垂的黑睫轻盈扑闪,颊侧红痣熠熠,骨相亦是绝佳,叫人忍不住惊叹,好一个琼姿皎皎的玉面君子。
宜苏被他揉弄得有些控制不住地身体打摆,彻底四仰八叉地瘫倒、浑身发软,任由男人肆意施为。
当天晚上,小狐狸都是困在男人的怀里方才入睡的。
也不知是不是那敷的药物当真有效,约莫是第四日的巳时,宜苏隐约能察觉到身体气力的回归。
心随意动,简陋床铺上的小白狐竟慢慢地、一寸寸地幻化成了一个半卧简塌、身披轻纱的美人。
终于变回了人形,宜苏下意识地抿出一个笑意,他的发丝很长,因着江让这简陋的家中没有一根像样的发簪,于是,他只好随意取了两根木筷,抬起素手,一寸寸将浓发挽起。
他一边微微侧头对着水缸中的水镜挽发,一边忍不住低眉想,那个呆子看到他这般模样会不会脸红?会不会愣愣地问他是谁?会不会对他……一见倾心?
宜苏想得心慌,他从不是什么纯真善良之人,身为轩辕国最年轻、最有天赋的狐族,他阴晴不定、倨傲冷淡,极擅勾引魅惑之术。
世人皆爱美人皮囊,惨死在他手中的贪心之辈数不胜数。
可唯独江让,即便是中了魅术,也不曾对他生出过丝毫的占有之欲。
宜苏想得手肘发颤、牙尖轻磨,好半晌,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,恢复了理智。
他不能现在就让江让知道他的真实模样。
要让一个男人喜欢上自己,尤其是江让这般性情看似温和、实则疏远之人,便得另辟蹊径,让他主动对自己生出兴趣来。
光是容貌、肉体的勾引,太过低级肤浅。
宜苏这般想着,一边将自己身上的轻纱褪下,随后,他赤脚走向角落的一处木箱,从中翻出一件属于江让的白色里衣套在身上。
狐狸对于气息是十分敏锐的。
几乎方才将男人的衣衫套上身,江让的气息便层层叠叠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,宜苏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一种,好像自己被含进对方身体的怪异错觉。
口干舌燥、细汗微渗。
宜苏镇定情绪,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。
如何才能引起男人的兴趣。
最直观的,便是家中多出了什么。
金银珠宝、绫罗绸缎、美玉佳人只会令人想到陷阱、幻影。
男人日日这般辛苦地外出卖画写字,回家又总是吃不饱饭。
是以,现下对于江让来说,只有果腹的食物才是他最紧缺的。
宜苏这般想着,竟当真挽起衣袖,他如凝脂般的手腕伸入水中洗漱碗筷、菜食,不出片刻,那双美丽的美人腕便变得通红、微皱。
狐妖分明可以使用法术,可宜苏却认为自己这样亲自动手才更显心意,日后必定能叫男人感动不已。
于是,短短的一个时辰,他打扫了房间、整理了床铺、将水缸打满、洗完了衣物,还做了数道好菜,在确定时间差不多后,他又再次变回白狐,等着男人回家。
江让今日只卖出了区区一副字画,几个铜板根本无法支撑生活。
这般想着,书生心中难免有些垂头丧气,他叹着气推门而入,随后愣在了原地。
只见家中一片整洁,衣服在外头的晾晒杆上微微拂动,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,一切都熨帖得令人心热。
男人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,神色恍惚,站在原地不敢动弹。
最后,是家中那只伤情方才愈合的小白狐咬拽着他的裤腿,将他慢慢拖去了狭小的餐桌。
江让抿唇,迟疑了半晌,方才有些禁不住诱惑地吃下了那些饭菜。
但他到底心中不安,左邻右舍并非这般默默心善之人,加上餐桌上丰盛的饭菜亦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,这般想着,男人便先打算观望一段时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