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恩离开。
杨守陈回头看向刘健,不解地问道:“怀公公到底是何意?他在这里坐了一上午,具体都谈了些什么?”
“说的多为内阁之事。”
刘健随口回答。
杨守陈当即便明白了,刘健不想对他直言。
无论怎么看,杨守陈距离入阁还相差十万八千里,所以刘健的话更像是在说“我们谈了一些不能与你明说的机密大事”。
杨守陈又问:“那……陛下亲自出席,检校兵马,目的是为何?西北战事似乎并未彻底平息,鞑靼小王子是往京师来了,但鞑靼一些部族还在延绥、甘肃等地犯边。鞑靼人此时前来商谈开边市,是否意味着……如若大明不恩准他们,他们回去后,仍旧有不臣之心,继续领兵来犯?”
刘健道:“我已经问过徐阁老了。徐阁老传达出的意思,陛下想借此展现大明军队的实力,尤其是通过新式火器的应用,让鞑靼人知难而退。如此再给予开马市的便利,做到恩威并济,能让西北平缓个几年,如此也就解决了边塞钱粮短缺的问题。”
不打仗,西北各大军镇的开销就会快速降低,从屯田,再到开垦荒地,就又能有序推进。
似乎也是为盐税改革后将导致的西北商屯不足,以及钱粮调度上可能出现的偏差,做好铺垫。
如果边疆持续打仗,那朝廷盐税改革,就会产生很多不可测的副作用,导致前线钱粮需求将进一步增大,会给朝廷带来巨大的财政压力。
刘健自然是站在储备内阁大臣的立场上,以决策层的思维去考虑这个问题。
杨守陈则更像愤世嫉俗的年轻人,只在意是否能彰显大明国威,更注重眼前利益得失,对于李孜省和张峦的每一个作为都重点关注,好挑出其中的毛病。
杨守陈道:“谁能相信,在京举行一次演兵般的兵马检校,就能震慑住鞑靼人?如果如此作为就有生效的话,那纵观前朝对外夷一场场摧枯拉朽般的胜利,就显得毫无意义了。”
刘健没有作答,而是直接问道:“你可知道,王威宁已到京城来了吗?”
“什么!?”
杨守陈微微皱眉。
“陛下宽赦了王世昌的罪行,让他到京闲住,还赐予宅院,同时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对他委以重任。你可知陛下如此做有何目的?”
刘健继续发问。
杨守陈不解:“陛下的意思……以此人来震慑鞑靼使团一众宵小?”
刘健道:“未尝不会如此。不过有关王世昌的情况,到现在仍未是个谜。只从怀公公口中得知,他人已到了京城,但具体住在何处,又曾拜访过何人,有何动作,到现在仍旧无人知晓。”
因为王越并不是以官员的身份来到的京师,沿途没有住大明的官驿。
有关王越的动向,朝廷上下关心的人很少。
只是在这么个特殊时候,鞑靼可汗巴图蒙克恰好到了京城,跟着王越便有了消息,如果其出现在阅兵仪式上,那对鞑靼人的心理还是有一定影响的。
不管怎么说,王越都算得上是个“危险人物”。
前前后后那么多年跟鞑靼作战,从大同到延绥,王越从无败绩……
战场外的事情不讨论,单就说打仗这回事,王越真算得上行家里手,这点连鞑靼人都不得不服。
杨守陈道:“陛下总不会是为这场检校兵马之事,特意把他调回来的吧?”
“应该不会,但他此时回来,很可能因缘际会,索性就让他参与一番,在鞑靼人面前露个相。”
刘健道,“话说王世昌虽饱受非议,但就算是翰林院中,同情和支持他的人也不少。朝中有不少人觉得他受过太重。你说如果王世昌和李孜省一同出现在西北……”
“嘶……你别说了。”
杨守陈黑着脸道,“无论如何,不能让某些人觊觎军权……狼子野心不可姑息!”
显然杨守陈也意识到,王越回京,很可能要跟张峦、李孜省同流合污。
一旦到这步田地,就会出现当权文臣控制不了军队的问题。
万一让张峦逐渐掌握军权,在军中的声望和号召力增大,那传统文臣这边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。
而这次阅兵的目的就不言自明了……乃张峦为了自己在军中的声望而进行的一番试探。
想到这里,杨守陈惊出一身冷汗,反对张峦的心思越发坚定了。
……
……
日落时分。
司礼监诸位太监已经准备散班。
而此时怀恩才姗姗来迟,在外面奔波劳碌近一天的他,现在只是前来值房随便看看,有什么重要事务别人可以询问他的意见。
虽然已处于半致仕状态,但怀恩心里明白,覃吉等人目前还顶不起来,尤其是一些涉及国策、军机的大事,非得来征询他的意见不可。
“厚方。”
趁着覃吉前去乾清宫,给皇帝送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奏疏前,怀恩及时叫住了他。
听到召唤,覃吉赶忙放下手头的活计,靠了过来,小声问询:“怀公公,您有事吗?”
怀恩笑着说:“王世昌已经回京了,这事你知道吧?”
覃吉闻言眉头一皱,显得很纳闷,好似在问,这件事我应该知道吗?
“他没去找过你?”
怀恩又问了一句。
“未曾。”
覃吉摇头道,“怀公公的话,我怎么不太明白呢?我与王世昌素无交情,他被赦免罪行回京,跟我这把老骨头有何关联?为何会来找我呢?”
怀恩笑而不语,似乎是让覃吉自己去琢磨这个问题。
覃吉心下满是疑惑,本想多问一句,却发现怀恩根本就没心思再跟他交谈,已经转身离开了。
……
……
覃吉把奏疏送到朱祐樘那边,发现小皇帝神采奕奕,干劲十足,似乎是打算熬夜把奏疏批阅完。
就在覃吉准备陪皇帝一起挑灯夜战时,朱祐樘显得很关切,劝覃吉早些回去休息。
“老伴,你年岁不小了,让李荣和萧敬他们陪我熬夜就行……你回去陪陪嬷嬷。”朱祐樘言语间显得很温暖。
覃吉感激涕零:“多谢陛下关心,奴婢还撑得住。”
朱祐樘显得很坚持:“这两天没发生什么事,你早些回去吧。明天早朝也不必来,最近你太累了,该多休息休息。”
“陛下隆恩,老奴没齿难忘!”
覃吉一点儿没有受冷落的感觉,不能陪皇帝一起处理政务,无法参与到那么多国家大事的决断,他还觉得这样挺不错。
这心态不比怀恩。
怀恩很多时候只想大事小事一把抓,生怕皇帝太过稚嫩,而被下面的大臣蒙蔽利用,再或是做出什么不好的决定,导致朝政出现混乱。
……
……
覃吉出宫后,乘坐马车,打道回府。
即便现在他已位高权重,也不过是在马车旁多了两名骑马沿途护送的锦衣卫,走得并不快。
一路到了家门口,透过车帘,覃吉发现已有人在此等候。
覃吉并不觉得有多意外,毕竟这些年他都未曾换过住所,知道他宅邸所在的人,并不在少数。
只是像这般公开来拜访他的却很少见,毕竟他不是梁芳,没有那么大的权力给别人带来实惠,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好人,而在大明,外臣跟内臣往来通常都被认为是一种禁忌。
“覃公公。”
就在覃吉下了马车,疑惑对面那位是什么身份时,却见前方看起来形容憔悴、满脸沧桑的男子,已快步朝他走来。
就在其距离越来越近,即将被上前阻拦的锦衣卫拿下时,那人“噗通”一声跪到了地上,朝覃吉磕头。
覃吉大吃一惊,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对方。
“草民王越,见过覃公公。”
对方自报身份。
这可把覃吉吓得不轻,赶紧伸手虚扶:“你可是王威宁王公?你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,且不可如此……咱家……我……老朽……”
都把覃吉给整不会,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。
虽然覃吉在朝中接触的权臣不少,即便是王公贵胄都会跟他和颜悦色,但要说真能在他内心引起巨大波澜的大臣还真不多。
而王越作为曾经大明赫赫有名的疆场煞神,那绝对是极为恐怖的存在,只是起来得快,跌落得也快,覃吉一直都在东宫当伴读,端茶递水伺候太子,根本就没机会接触这么牛逼的英雄人物。
突然见到,对方还给他行这么大的礼,甚至还是在怀恩提前预警过的情况下,难免会让他内心翻江倒海。
王越并没有拘泥,闻言立即站起来,谄笑着道:“公公,您贵人事忙,草民已在此等候多时,略备薄礼,望公公不要嫌弃。”
说着让人抬了两口大箱子过来,光看那轻重程度,就知里面装着的并非是简单应付了事的“薄礼”。
覃吉并没觉得多惊讶。
以前就风闻王越喜欢给人送礼,且每次出手都非常大方,只是他没想到,这次王越到京城后,竟会给他送礼,且还这么“多礼”。
但是……
礼下于人必有所求!
覃吉明知道王越来者不善,却还是把人请到院子里,随后带到自家正堂。
王越显然也没想到,当朝司礼监秉笔太监,提督东厂的覃吉,日子会过得如此“艰苦朴素”,居所不过是个小四合院,除了自家婆娘外,就只有个上了年岁帮着端茶送水的婆子。
一看就很寒酸。
不过这也让王越心中有了一定计较。
想要知道当今皇帝是什么人,只需看看他身边的人是怎么样的,就知晓了。
覃吉跟王越相对而坐。
等着婆子送上茶水,覃吉才问道:“王公何故到此?”
王越解释道:“在下能得朝廷赦免,感恩万分,如今携家眷到京,是为听候朝廷差遣。得知覃公公住在此处,距离王某下榻的地方不远,便寻了个机会前来拜访,还望您老不要见怪。”
此时的覃吉,瞬间明白怀恩为什么会提前“提醒”他了。
因为现在但凡朝中消息灵通之人,都知道怀恩马上就要致仕,而曾经司礼监的二把手覃昌如今又被放逐在外,那接替怀恩为司礼监掌印的,十有八九会是他覃吉。
当下司礼监中的排次,决定了上位几率,掌印之位怎么都应该是首席秉笔覃吉的,再加上覃吉跟皇帝之间亦师亦友的交情,最终翻盘的可能微乎其微。
覃吉感慨道:“您实在不该来的……王公实在要感谢的话,应该感念陛下。还有……”
还有谁,覃吉不好意思往下说。
如果直接把张峦的名字提出来,这不明摆着把王越往张峦阵营中推?
怀恩担心一群既有实权又有能力的人勾结在一起,威胁到当下大明政局稳定,而自己还要做“帮凶”的话,那不等于是给司礼监挖坑吗?
但他也明白,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傻子,难道王越不知道如今朝中最得势的权臣是谁?
但显然,王越这样喜欢巴结权贵之人,对于如何去讨好张峦,似乎并不上心,反倒喜欢跟他这样的内臣往来。
本来应该是当局者迷,满脑袋浆糊才对,但覃吉突然就“融会贯通”了。
王越笑道:“没有覃公公在陛下身旁美言,陛下怎么可能会有心赦免王某的罪行呢?”
“这……”
覃吉心说,原来你王越喜欢巴结的,是跟你不在同一条晋升渠道上的人。
所以你之前一直结交的都是宦官,而不是外臣。
哪怕对方是个外戚国丈,你也会认为,跟你的晋升方向有一定冲突,所以你才会在到京城后的第一时间就来拜访我,而不是张来瞻?
覃吉是个热心肠,当即道:“王公,您真的不知陛下为何会赦免你吗?在这件事上,老朽可不敢居功。此等事,我可没资格参与……”
王越道:“这不得多亏您和怀公公的恩德?”
“呵呵。”
覃吉苦笑了一下。
心里在想,那位怀公公还是看走眼了啊。
本来还担心王越回来后,会马上讨好张峦,成为外戚臂助,结果人家一心想的都是巴结内臣。
也难怪……
为何当初汪直倒台,却能牵累到赫赫有名的威宁伯?原来王威宁巴结人的时候,真就是不遗余力,说他们好到穿同一条裤子都不为过。
覃吉道:“王公能回京,主要是因为您曾为大明立下累累功勋,再乃是因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,陛下急需王公这样的大才辅佐。望王公能一心为朝廷,不要有任何私心才好。”
“是,是。”
王越忙不迭应声,就像是聆听长辈教诲一般,无比尊敬,过了一会儿才又嗫嚅地问道,“那……覃公公,不知在下的爵位……几时才能……”
说到后面顿住了。
覃吉不由一怔。
说了半天,原来你还有所求呢?
现在回朝了,你连个官职都没捞到,就想着拿回失去的爵位?
先皇赐给你伯爵之位,然后褫夺了,然后当今皇帝再发还给你?
真当大明的爵位闹着玩呢?
覃吉摇头道:“这件事,老朽不敢多言。不过料想要是您能再为大明立下功勋,赐还爵位不是不可能。”
在不建功立业的情况下,直接想把威宁伯的爵位讨回去,怕不是猪油蒙了心,痴心妄想呢?
王越道:“在下虽已上了年岁,但这些年并未荒驰军略和日常弓马等,若是朝廷有征召,随时可以上疆场。不知几时……”
覃吉无奈道:“王公,这件事难道您心中没数吗?非得来问老朽?”
“哦!?”
王越一时显得很疑惑,茫然地看向覃吉。
覃吉道:“鞑靼使团已经到了京城,这次的朝贡完成,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,西北大致都会保持太平,至于其余地方……似乎也无战乱,您这……”
你这是有心报国,但奈何国泰民安,哪里有表现的机会给你呢?
再说了,就算有战乱,也轮不到你王越一个刚被赦免罪行、连官职都没有的人操心啊。
就说人家李孜省,现在刚打了胜仗,朝廷用他不香吗?
西北还有那么多巡抚、总兵官,朝中有这么多能征善战之人,除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步,不然哪里有你的用武之地?
王越起身,异常恭敬,抱拳道:“还望覃公公您指点迷津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