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彻底消失之前,他抽出匕首,刺入腹中。
黑暗的异界虚空中,同时探测到真相的少年融卿恽,发出了一声意蕴复杂的喟叹。
只有梦境或濒死状态才能进入的地方,融卿恽的身体再次出现。他与少年的自己互相望着,一时之间,谁也说不出话来。
无尽的幽绿光绦里,一条新近生成、色泽较浅的符线,刚从上方垂下。
“我们失败了。”
融卿恽盯着那条新生成的光绦,极速失血的面庞在莹绿光芒的映照下,宛如来自阴司的亡魂……快想,一定还有别的办法,必须有别的办法,快想。
“如果不能杀死阿凌,那能不能杀死我自己?”他突然开口问道。
“什么?”
“杀死所有世界的融卿恽,让融卿恽在凰凌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。”
“……这是不可能的,阿凌重启了非常多的次数,而且我是灵魂状态,没有实体,只能观测,无法参与,你也没有前往其他世界的机会了。”
“或许不需要前往其他世界,”融卿恽说着,向那条色泽微浅的光绦探出手去,“我有实体,我的肉身现在既不存在于第一世,也没回到第三世,我既没有死亡,也不算存活,我非灵魂之态,却进入了异界虚空。”
如果能够像捏碎曲玉一样……他回忆着那时的心境,尝试去握住光绦。
少年没有说话,只噤声盯着他动作。
五指渐握,他感觉到了,那虚无缥缈的光绦,逐渐在手中现出了,光滑丝带一般的质感。
他握住了这线幽绿光芒。
“只要让初始的融卿恽消失,从此往后,凰凌世的世界里,便不再有融卿韵这个人,也不会再有后面所有重启的世界。”
绿光从手中流淌而过,像观看飞速倒转的走马灯一般,他从第一世融卿恽的死亡开始,溯洄而上,往那人生的起点寻去。
三十七岁的融卿恽为凰凌世挡箭,死在她怀中。
三十五岁的融卿恽失忆后成为了凰凌世的兰君。
三十二岁的融卿恽在洪水救灾中被洪流卷去。
三十岁的融卿恽,第一次参加火锅座谈会,拒绝了凰凌世的倾慕。
二十九岁的融卿恽跟随凰凌世开辟了赤凰皇朝。
二十五岁……
十九岁……
七岁……
他寻到了那最初的地方。
像曲玉质感的转变一般,光滑的丝带也逐渐有了温热而微韧的触感,甚至微微跳动着,宛如初生的心脏。
五指缓慢而坚定地,以渐增的力道,攥紧了那柔软的心脏。
嘭咚。
嘭咚。
嘭咚。
……
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再次展开手心时,幽绿光芒在手中明灭黯淡,直至消逝。
少年融卿恽自与他碰面以来,第一次绽出了一个舒朗的笑容。
虚空异界千万条光绦上,飞速滑过的符文骤然停住,旋即,扑簌无声,而又宏大壮观地泯灭在黑暗之中。
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。
在这微妙的时间里,某个世界中,正在寻找融卿恽的凰凌世,突然立住脚步,发起呆来。
“我刚要找……谁来着?”
紧接着,这个世界也像转瞬即逝的朝露一般,消失不见了。
最后的最后,在无边的黑暗中,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明亮的画面,在那里阳光像蜜糖一样流淌而下,将银发蓝眸的少女,俯身向他伸出手的画面,镀上了一层永久封存的光膜。
那是他的神明。
而他,是在一个未曾存在过的重复世界里,名为凰凌世的神明的 唯一信徒。
第一世的融卿恽不复存在,所有的融卿恽,所有的重启世界,亦都不复存在。凰凌世的世界,从未有一个叫融卿恽的人来过。
永远停留在开头的故事,徐徐翻开了新的扉页。
一个皇朝创立伊始,需要铸造新币。
按照惯例,一面印字一面花纹,正面的字好说,开国组成员围在一起抓阄,最后手气王者师殷在一堆具有纪念意义的风雅好字里,顺利抓到了最土的“天凤”,好在他亲手挥就的“天凤通宝”倒是不俗;至于背面纹样,本是要请技艺高超的画匠来绘制的,凰凌世却突然来了兴致,嚷嚷着要自己画。
她说她要画个光耀天地的赤凰来着……然而成品图嘛,怎么看怎么像个尾巴后划了三撇的简笔……鸡仔?
师殷看了半晌,说:“此事或许还应交给钱监从长计议。”
鞠风来略有几分困惑地忖道:“倒是从未见过此种风格,敢问阿凌师从何派?”
封桢,封桢刚发出一点“吃藕”的声音就被沙以文和宁光逢拖走了。
当师殷从漫天风雪踏进温暖室内时,凰凌世正伏在桌上小憩。
师殷掸去肩头落雪,无奈地上前摇醒了她:“我看陛下最近的工作是不是太少了,推我参加宫宴应酬百官,自己却在这里躲清闲。”
凰凌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,拽过师殷的袖子,迎着他嫌弃的眼神擦了擦口水:“我刚做了一个梦……”旋即注意到师殷板起的面孔,赶忙挎着他的胳膊往外走:“哎呀,以文和宁宁在后面都把锅子支起来了;鞠姐说她拜过亲朋便来,估摸着快了;咱也赶紧到后面去吧,看着点风筝,别让他撞上两位嘟嘟沙包大的拳头。”
俩人还未进入后院,便听到了宁光逢的声音“我在宫宴上都没吃什么东西,就等这一顿呢!人都上哪儿去了?”
“来了来了。”凰凌世拽着师殷三步作两步赶上前去。见他二人出场,宁光逢眼前随之一亮,同时忙不迭地用胳膊肘捣了捣正在片肉的沙以文:“先下点羊羔肉吧,馋这口好久了,等肉熟了估计人也就齐了嘛。”沙以文被他捣得差点削到手指,那时常蹙着的眉头登时就拧了起来:“有完没完,半柱香的功夫催我八百遍了!再催我就先把你下锅!”
还未及宁光逢作声,封桢在一旁嘟囔着插嘴道:“整日就惦记着吃喝玩乐,有这功夫还不如来帮我对对国库账目。”往那边望去,只见独坐一旁的封桢桌上还放了一厚摞账册。
连工作狂师殷都有点为难地抚了抚额角,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劝他先把账本撤下去。
凰凌世凑到锅前嗅了嗅:“唔!放了西树特产的香料是不是?”听到这话,宁光逢得意地扬起了嘴角:“亏你还记得这味道,我是碰巧从一队伪作行商的西树探子那里缴获的,寻常市面上可寻不着,金贵着呢。”说话间,两柄匕首从二人眼前插下,立在桌面上栽楞楞微颤着,俩人忙不迭抬头,便看到了沙以文那威慑的眼神:“你俩挺有闲兴的?要是实在没事干,不如来帮我备菜?”
“好香的味道。”闻声,吵吵嚷嚷的众人抬起头来,只见一个披着杏色大氅的娇小身影立在院口。
见大家望向了自己,鞠风来不由得将颊边碎发撩至耳后,笑意嫣然道:“我来得可正是时候了。”
“人可终于齐了,可以吃了吧,我真的要饿死了!”话是这么说,实际上宁光逢一边帮着切菜,一边偷偷下肉进锅,趁着大家围上去和鞠风来寒暄,他已然从烫锅里捞了好些滚肉入口,此时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肉起哄道。
凰凌世用筷子敲了下他偷肉的手背:“也没见你少吃啊……行行行,我宣布现在正式开吃!”
伙伴们都到齐了,牛羊肉在滚水里沉浮着,宁光逢一边大嚼蘸了蒜泥的羊排,一边颇为遗憾地感慨道:“羽都的酒喝着跟清水似的,没味儿,还是炎州的酒好喝。师殷啊师殷,你好歹是炎州人,逢年过节的,怎么就记不住给咱带点儿炎州好酒呢?”师殷口味清淡,不喜辛辣刺激之物,不巧正坐在宁光逢身侧,此时便用衣袖掩了口鼻:“我现在在羽都又不是在炎州……你若想喝,改日我托人寄些给你。”凰凌世忍不住插嘴道:“炎州的酒确实好喝,我还记得咱俩刚开始在炎州那会儿,还去过几次你融伯父开的客栈,店里的酒可真是一绝呐,”说着,她回味似的咽了下口水,“说起来,融伯父家后来如何了?”师殷回忆着道:“炎州城最乱的时候,融伯父家曾打算去阳州投奔亲戚,后来考虑到三个孩子尚且年幼,没人能守着老店,便作罢了。幸好没去,那一年,去往阳州的可是凶多吉少,留在炎州后来生意也逐渐好转了,融家长子融文业是去年的二甲进士,殿试上你曾见过的。”众人听闻,不禁唏嘘感慨了一番。
感慨过便罢了,毕竟也没太多交集,话题很快转向了其他方向。
子时刚到,天空中高高冲起一个炮仗,“咻——啪”,万紫千红绽放在天际,远处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,像灶膛里爆了壳的火栗。
众人暂停了闲聊,一齐向那天幕上的烟花望去,各色光华从带着笑意的面庞上掠过,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。
“那会儿,你说做了一个梦?”师殷想了起来,问道,
“唔……”凰凌世仰着头,一点儿灿星似的微光在湛蓝眼眸里莹莹闪烁着,“记不得了……醒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得难受。”
随着最后一朵烟花绽落,那莫名的难过也逐渐消散,这个世界的一切便这样继续下去了。
如他所希望的那样。
-
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
眉头仍聚满密云
就算一屋暗灯 照不穿我身
仍可反映你心
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
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
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
我都捉不紧
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
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
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
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
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
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
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
什么我都有预感
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
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
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
——《暗涌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