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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融卿恽跪坐在地,恍惚想起很久以前,他活成一滩烂泥,每天不知昼夜地饮酒,喝醉了倒在酒液污物里,靠混沌祈求一点安宁。
    有一天大门突然被劈开,年少的姑娘和阳光一道降临,她的银发像蚕丝一样柔软轻飘,眼睛像海水一样澄澈明净,使人只要望着她,便觉心间熨帖无比。
    他下定决心要穷尽一生拥护她。
    但没想到为了践行这份决心,只做忠诚护卫是不够的,还得做向同伴挥刀的刽子手。
    他回不过神来,就在几个时辰前,沙以文还同他开玩笑,让他备好最贵的酒给她送行,如今他才察觉其中的诀别之意。他还跪在原地,眼前的尸体已被抬走,取而代之的是起起落落的苍蝇,嗡嘤啜饮在日头下逐渐发酵变质的腥血。
    怎么回事呢?他有点恍惚,已经走过这么长的路了,今时今日,竟又回到了那间透不进光的客栈里,而缭绕的血腥,比酒臭还要令他反胃。
    远处有人在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,他没有动弹,直到那声音来到他身边。
    鞠风来立在一旁,目光从融卿恽身上,移到屋内的斑斑血迹和触目惊心的残肢,然后又回到他身上。灰蓝色的长发浸了血,淀出了晦暗的深紫,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,将面孔分割成残破碎片。鞠风来伸出手,轻而又轻地为他一点一点剥离发丝。
    她的指尖很暖,像小鸟的喙,轻轻在他颊上啄点。凝固的碧色,迟滞地裂开一线罅隙,让光亮得以探入。
    成熟的融卿恽,温柔的融卿恽,总是游刃有余的融卿恽,此时望向她,却露出了溺水之人一般的神情。
    于是她在他身边坐下,将他的头颅埋入自己怀中,轻轻抚拍着。
    前平北大都督沙以文,行刺女帝,被当场诛杀。陛下念其战功显赫,未褫夺军衔,并将其尸骨送归幽州故土。
    灵柩驶离羽都前,融卿恽装载了几车好酒,照都督生前吩咐,都是最贵的。他自己一人搬运,搬得很慢,因为是用右手搬的。
    他是左撇子,如今左臂筋脉尽断,再不能拿取重物,亦不能使剑了。
    凰月诸五岁之前叫梁月诸,彼时女帝没认下她这个女儿,她便只能是琴师梁氏生母不详的私生子。自小养在乐坊里,懵懂的孩童倒无所谓,琴师梁氏却耿耿于怀,会在别人笑她是野种时咬牙切齿地唾回去。
    “你要记着,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孩子,你本该叫凰月诸的,”梁氏捧着月诸的脸颊,十指越钳越紧,尖利的指甲抠出血来,她却不敢呼痛,看着指间鲜血,梁氏露出了一丝痴迷笑意,“你的血就是你出身正统的证明,你有赤凰血脉!宫里那些来历不明的野种拿什么跟你比!”
    周围所有人,包括梁月诸自己,都觉得这不过是白日做梦。
    可有一天,她真被接进了宫里。
    最先见到的不是琴师梁氏心心念念的那位“天底下最尊贵之人”,而是一个被数十人簇拥环侍着的,珠镶翠绕,雍容非凡的男子。
    “你便是月诸吧,”男子伸出手来,腕间金玉叮当作响,他勾勾小指,示意她靠近,她小心地凑过去,呼吸渐被馥郁的香气填满,鼻腔痒痒的,有点想打喷嚏,“确实酷肖陛下……”男子细致地上下瞧她,水红色的莹润眼眸微微眯起,“我叫崔颖,从此往后,我便是你的父君了。”
    从始至终,她都没敢问出琴师梁氏的去向。后来的日子她时不时会想,自己终于从梁月诸变成凰月诸了,他若知晓,会觉得心满意足么?
    她再也没见到他。
    而这位如日中天的后宫之主,也不过做了她一年的父君。后来的事情清楚记录在史册上,崔家谋反,罪连九族,消息传到宫中,有孕在身的凤君大病一场,多次见红,最终难产而亡。
    曾经华贵无匹的男子,如今翠饰尽散,面庞同丧服白成一色,嘴唇却是乌紫的,这古怪异色不止一人看到,但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,只在葬礼上垂泪哀怜贵人福薄。
    那抹乌紫在脑海中烙下了印记,葬礼上人人嚎哭,她却被密实的恐惧攫住,脊背绷紧,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眼泪。有人用力戳了戳她的肩胛骨:“七殿下,你得哭呐。”她压下不安,紧张地攥住手心,企图用痛觉激出泪来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殿外一层层声浪由远及近通传女帝驾临,方才还哭着的众人敛住哀容,跪伏下去齐呼“陛下万岁”。那位天底下最尊贵之人,踩着嚎哭徐徐走来,凰月诸低着头,只看得见她一点裙摆。
    她没有着丧服,而是一如既往地穿着醒目红衣。
    葬礼继续进行,女帝独坐上首,眉头微蹙,神色恹恹地注视着灵柩,看不出什么悲戚,仿佛只是对这满屋的哭声感到腻烦。直到近侍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,她的眼眸骤然点亮,同时笑着回过头去。凰月诸也顺着她的视线一道望去。
    那是凰月诸第一次见到那个蓝发碧眼的男人。
    低微的琴师梁氏是可以“消失”的,尊荣无量的凤君崔颖亦保不住性命。天神是如此喜怒无常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若说谁人可渡这凶险难关,从天神残酷的指缝里求得生息……她想她或许找到了答案。
    她盯着那个男人,不自觉地露出了梁氏看到鲜血时的那般痴态来。
    可她最后做了尚书右仆射的学生。
    拜师之日,她小心打量这位右相,和她想象中有所出入的是——她以为身居高位的女人,会像自己的母亲那样,令人望而生畏,不敢近视。
    而眼前人身量不高,茶黑色的发细且薄软,从阔袖里探出的腕子不足一握,浑身上下都没什么饰物,穿着也素净,乍一看实在是不起眼,唯有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瞳仁,格外通透明亮,几乎不该生在眼角细纹渐生的中年人脸上。
    她的嗓音低回柔缓,像用指尖将一抹砂糖碾碎,那般细细沙沙的质地,“臣尚书右仆射鞠风来,见过七殿下。”
    凰月诸姿态虔诚地行拜师之礼,心里却满溢着失望——她攒了很久的月例,上下打点找准时机拜见母皇,为的可不是拜入右相门下。
    皇兄皇姐都是融卿恽的学生,到了她,却被排除在外。
    是因为自己生父只是个卑贱琴师吧,她黯然想到。
    第一堂课,鞠风来约略问了问她读过哪些书,完了从案上挑了最薄的一本递与她,让她诵读一章,再说说感悟。凰月诸的知识都是零七八碎凑起来的,此时面对短短几列字,也读得磕磕绊绊,说起意思来,更是钝口拙腮不知所云,说罢未待老师指摘,自己就先涨红了脸。
    “殿下所言,虽还稚拙了些,但对文章的把握却已窥得其间真义,这是极难得的,学识可以慢慢积累,灵感却需得几分先天的禀赋,假以时日,殿下于学识一道,必有所成,”说到这儿,她不由失笑,“我二儿子同你一般大,整天还在院里捉蛐蛐儿,到底还是女孩强些。”
    头一遭被这样毫不吝啬地夸奖,凰月诸半信半疑,眼里却不由添了几分神采,鞠风来瞧了瞧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:“今儿天气好得很,咱们早些下学放风筝去。”这是意料之外的提议,凰月诸看着老师,不知要如何应答,那面容温和的女人却露出了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,“学习日日有,好天气可不是,要多晒太阳呀,不然骨头会变脆的。”
    凰凌世有五个及笄之年的皇女,而皇储人选,至今仍待定夺。
    上意高深莫测,底下的人们却已然按耐不住。有一天,融卿恽在桌案上的奏折堆里,注意到了颇为不同的一则——那封奏折里夹着一截细细的草叶,似是有意引他去看,他抽出折子,打开,内容为参三皇女凰铭鹿私藏祭器,诉者侍御史浦衡。
    凰铭鹿是他的学生。又看了几遍折子,他将其放入袖中,决定去见凰凌世。
    再次来到栖梧宫,他立于门外,停伫不前。
    “是卿恽吗?”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,不多会儿,他看到凰凌世赤足跑了出来,更深露重,她却只穿着单薄中衣,裸露的双脚,因寒冷而泛出绯红颜色。
    她注意到他看向了脚趾,很快地笑了下。
    他从袖中掏出奏折,径直递与她,“臣今日来,有要事禀告,”继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接着说道,“臣既将奏折呈递陛下,便绝无徇私之意,此事如何查处,全由陛下定夺。”凰凌世看了他一会儿,才将奏折接过,随意看了看:“我当什么事呢……卿恽,我将诸事全权交与你和风来,你们如何处置,我都是放心的,不必再和我一一汇报了。”看融卿恽不吭声,她叹了口气道,“你同三皇女相处得比我久,你有什么看法,不妨直言,我权当处置的参考。”融卿恽思忖着应答:“臣本不该置喙,只两事须得向陛下言明,一是以臣对三殿下的了解,殿下性情温厚,乃至颇为怯弱,应无私藏祭器的胆量;二是皇储之位空悬日久,难免有心人寻隙作乱,愈是此时,愈得三思行事。”凰凌世点点头,视线仍牵挂在他面庞上,似是隐隐希冀他再说些什么,可融卿恽拱手行礼,便要离开了。
    她急了,伸手扯住他的衣袖,却又在他回头时匆忙松开,“你是在怕这间屋子吗,不要怕,虽然看起来没变,但从地砖到桐漆,全都换过了……你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,你能进来会儿吗?就一会儿?要是不愿意,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也行的。”怕他拒绝一般,她用食指触了触他的衣角,他看到她的指甲又开始残破不堪。他没说话,但也没避开她,她放心了点儿,轻轻牵住他往里面走去。
    进来后再打量室内,发现这里确实同从前一模一样,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从未发生过那场残酷绞杀。
    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,只是窗边的花瓶里,盛着一捧早已干枯的花束。他伸出手去,还未碰到,枯花便碎成了渣,扑簌而落。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他不由问道。
    “你忘了吗?”她的声音有些落寞,“这是你曾经送我的鸢尾,自那天后,你再没来过栖梧宫,这便是我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,我一直放着……如今也没有了。”
    融卿恽没有回应,她便继续说了下去。
    “我有时会想起那日,我还记得长剑刺入腹中的感觉,”她说着,将他的手从衣摆之下送进去,轻轻放置于侧腹上,她的小腹也是冰凉的,像薄薄的瓷片,“如果那天死的是我,会让你好受些吗?”
    泛红的双脚,残破的指甲,枯萎的花束和小腹的伤口……她好像总是知道如何使他不忍心。
    颇少见的,他感到了烦躁。
    “如果那天死的是我,会让你好受些吗?”开什么玩笑,如果他会为此好受些,他那日以卑劣手段杀害同伴,又是为何。
    “……陛下凰体尊贵,自有天相护佑。”他说着,抽回了按在她侧腹的手。
    听他这么说,她愣了一瞬,但还是执拗地说了下去:“你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,还记得以前我受伤时,你为我搽药疗伤,那时你说,再强悍,也终归是人的肉身,既是肉身,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,”她仿佛已知道答案了,但仍要亲耳验证过方能死心,“你不会再同我说这些话了,是么?”
    沙以文死后,凰凌世疗养了月余,他没去探望一次。
    稍稍动了下左手,一股不甚灵敏的麻木感觉从肢端传来。
    “陛下,”他开口,轻缓的声音几乎让人生出温柔的错觉,“你是从来便如此无情,还是逐渐变得无情的?”
    他不愿相信前者,而如果是后者,又是什么改变了她?是自己盲目、无底线的纵容吗?
    终究,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。
    我没能救下师殷,又以下作手段诛杀以文,我已走上不可挽回之路了,可如果重来,我恐怕会依旧如此……请你不要,假装不明白其间意味,那就太残忍了,不是吗。
    “你在哭吗,卿恽。”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,他感觉到她紧紧环抱着他,亲吻他,在他耳畔絮絮说着什么。
    他推开她,她便再一次靠过来,重复几次,直到他不再抗拒,俩人的肉身紧紧贴合在了一起。而他之所以不再抗拒,是因为他悲哀地意识到,即使到了这种时候,即使他已觉得怨怼丛生,他也依然贪恋她的亲吻和抚慰,甚至本能地渴求更多。
    他爱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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