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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凤三年,炎州阴雨不绝,河堤年久失修,刺史融卿恽亲涉堤岸,带头救灾,后在滔天洪水中不知所踪,至今未寻得其尸身。
    消息传到羽都时,凰凌世刚按着内阁世家,准了炎州刺史奏请重修炎州河堤的折子。
    末了她捧着那封急递久未出声。
    最后她清了清嗓子,再开口,声音莫名哑了:“这封急递说得不对,什么叫至今未寻得其尸身,生死都未明了,就敢判定炎州刺史亡故了?”
    送急递的官吏背后出了一身冷汗,但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应答:“回陛下,臣等顺着河道巨细无遗地一路找寻过去……已有月余了,实在是,凶多吉……”话未说完,有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覆上了他的肩头,同时清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,“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官吏抬首,首先入眼的,是一对风流威仪的凤目。
    是当朝尚书左仆射,师殷。
    官吏如得大赦一般,赶忙叩谢退下。
    屏退宫人,书房里只剩凰凌世和师殷二人。
    师殷望着凰凌世没有出声,只是若仔细看,便能瞧得出他那本就颜色浅淡的薄唇上,此时更是没有分毫血色。
    凰凌世双手撑着额头,发出了疲累至极的一声呻吟:“……如果……”
    “陛下,”师殷截断了她的话,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    凰凌世将头坠到桌上,脊背不住地起伏着,好像有什么压抑的狂潮,要撑破她的皮囊倾泻而出: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,事发已经是一月前了,不加紧救灾……瘟疫、饥荒、民变,就都要跟着来了。”
    她用力搓了搓面孔,然后抬起头来,硬是用张毫无表情的冷峻面具,兜住了她行将崩溃的内核:“炎州不可无人主事,师殷可有举荐人选?”
    “臣认为工部侍郎常霞可担此任,两年前商讨修葺栖梧宫时同她共事过。此人师从居峻,文韬武略俱是不俗,有督修堤坝的经验,在朝中与世家向来未有过多牵扯,而且颇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野心,想来派她去炎州应会尽心尽力处置好赈灾事宜。”
    “好,尽快拟好调令。至于监督协办的监察御史,你下去同御史台再另作择选。”
    师殷点头遵旨,然后继续道:“民以食为天,水灾会致使粮价飙升,更有地方绅富,积米千石余,趁米价涌贵之时,垄断义仓,行劫贫济富的不义之举。依臣下言,首先便得从邻近省份调度赈灾粮,同时对地方豪绅恩威并济,责令其下粮店平粜、搭建粥店、施粥筹等;其次,施医药、派医官、设立病坊、火化尸体、保护水源,以阻断疫病扩散;最后,还需辅之发谷种麦种、施柴被寒衣、代赎农具、收养遗孩、预备积贮等长远措施。”
    凰凌世忖度着道:“……朱钧二州是产粮重地,正好风来在钧州,待会儿我写亲笔寄她,朱州是郑家的本家,直接下调令郑钜会奉命调粮,怕只怕他阳奉阴违,暗渡陈仓。”
    “陛下,臣有信得过的得力门生,可派此人与羽都郑家后生前往朱州监办。”
    “行,着太医局尽快调选合适医官,常霞一人恐有不足,再派些用得上的县丞给她,具体事务还是得县以下去办。”
    “最后得让这些世家放放血了,”这句话似是她从牙关里挤出的,“国库里得拨钱,世家也得劝捐义赈。要是世家想趁机给子侄混个名衔官位,只要银子给够,且由他们去,不过得把着些,别让他们的枝蔓扰了正事。”
    “先这些吧,你尽快布置下去。”
    她自己都没注意到,她正无意识地用力攥着拳头,指甲在掌心刻出了道道血痕,血迹顺着她的指缝渗了出来。
    她现在只绞尽脑汁,倾力去想还有没有遗漏之处。
    “对了,还有卿恽的夫人,着得力的人将她接到羽都来,灾情未定,恐生祸端,卿恽在炎州再无亲故了,我们定要护她周全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本年自闰四月初旬起至五月止,两月之中,雨多晴少,纵有一日微阳,不敌连朝倾注。平地水深数尺,低区不止丈余,一片汪洋,仅见柳梢屋角。二麦既败于垂成,禾苗更伤于未种,民力多方宣泄,无计不施,而水势有长无消,工本徒费,涸复无期,秋成失望。一灾并伤二稔,民情困苦异常。达、甘、邛、遂等属十三郡、县无处不灾,而且情形极重。
    文末,删删改改,最后还是附上了一列小字:
    卿恽独木难支,实需羽都支援。
    这封奏折是凰凌世分派完炎州赈灾诸事的十日后才收到的,上面的落款日期正是融卿恽失踪三天前。
    难熬的日子里,她将这封折子揣在怀中,有时夜间睡不着,会把这封折子掏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细看,连折子的边缘都被她摸出了毛边儿。
    最后她总是不可遏制地将视线长久停驻在文末那列小字上。
    “卿恽独木难支”
    他并不是个轻易向他人寻求帮助的人,从以前开始,很多时候他都更像一个大家庭里长兄式的人物,总是默默地支持着大家,以最大的温柔和耐心予成员以关怀,很多时候他是沉静少言的,但只要想到他的存在,便足以令人心安。
    而折子里他苦苦久撑之后,终难以一介孤身力挽狂澜,在心力交瘁之际向她写书求援。
    “卿恽独木难支”
    而她并未帮到他。
    纵使她仍在命人继续搜寻他的下落,但时间越久,那个可怖的,她不愿面对的现实就越呼之欲出。
    融卿恽死了。
    她永远失去他了。
    突然间她气血上涌,紧接着喉头一阵腥甜,她撑起身来干呕,却看到自己咯出一口血来。
    炎州水患三月后才彻底平息,前两个月师殷不辞辛劳昼夜不停奔波着,然后在第三月初突然病倒了。
    凰凌世去看他时,他头上系着玉色额带,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,细挑的眼尾尤是,好似有人用小指在他眼梢蹭上了一抹胭脂。
    即使半靠在床上,他手上仍持着新近书信聚精会神地看着。
    凰凌世从他手中抽走了信纸,又探手摸了摸他床前摆放着的药盏:“这都凉透了,你今天吃过饭了吗?”
    师殷回过神来,有点茫然地回忆了会儿:“似是吃过了。”
    “似是?”凰凌世命身后宫人将食盒提进来,“自己吃没吃过饭都记不清,这样我还能放心让你当我的尚书左仆射?”
    “陛下。”
    凰凌世打开食盒,舀起一勺鱼羹杵进他嘴里,师殷只得咽下,同时挣扎道:“陛下,臣自己来即可。”
    “你自己来,然后把所有饭放到冷馊为止?呵呵,快给我吃。”凰凌世板着脸只做冷酷的喂食机器。
    迫着他吃下了一碗羹汤和半碟菜,又服了新的药盏,师殷的脸色看着略有了些人气。
    凰凌世指着他道:“从今天开始到你病好为止,我天天差宫人来给你送饭煎药,一日三餐都盯着你吃,少吃一口我就亲自来给你灌。”
    师殷一脸无奈地说了声“谢陛下”。
    凰凌世瞅着他,仍觉哪里不太对,看了会儿终于了悟了——往常见他都穿着紫衣官服,庄重的博袖宽袍下还穿着一丝不苟的立领长衫,而此时他只穿了素白里衣,衣襟没系好,敞出了一小片羊脂玉雕似的胸膛。
    凰凌世伸手摸进了里衣中。
    师殷的胸膛颤了下,脸立时就红了:“陛、陛下!”
    凰凌世“啊?”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他误会了,赶忙抽出手来安抚他:“不是不是,没有调戏你的意思,我只是摸下里衣薄厚,都快十二月份了,你这穿的也太单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我,臣,臣之后自会注意。”他打着磕绊回道,脸上的红却从颊上漫到了耳尖儿。
    怕贞烈的尚书左仆射再有什么应激反应,凰凌世赶忙转移话题:“常霞最近递的信上怎么说?”
    师殷思考着作答,逐渐平静了下来,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,等说完最近的政事,抬起头来,外面已经入夜了。
    凰凌世命宫人备好车马,打算回宫。
    “陛下。”
    师殷突然叫住了她。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凰凌世回过身,泛银的白发与窗格里漏进的月辉融为一体,映衬得她面容都模糊了。
    从很久以前师殷就发现,凰凌世的面容似乎是不会改变的,受了伤也能迅速恢复,更别提那远超常人的精神气力了,凰朝内外流传着她体内之血异于常人的说法,时人称之为“赤凰血脉”。
    当一具躯壳能够十年如一日的簇新光鲜时,人们是不是也就很难察觉其下可能发生的朽坏了?
    “……您亦要……”他似是想说“珍重”一类的话,却又像被那字眼刺到了似的,最后只黯然说了句“是臣失职,未能长侍陛下左右。”
    凰凌世笑了下,然后短暂沉默了会儿。
    “师殷呐,听到卿恽最后的消息,风来大病一场,前阵子才刚好,现在你又病了……其实,有时候我真怕得很,你们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锚点了,万万不要,弃我而去。”
    天凤三年的开国组火锅座谈会少了一个人。
    过去一年对大家来说都是颇艰难的一年,好不容易相聚,虽笑着,却难复以往的轻松无忧。
    他们仍吃着两位都督带来的上好牛羊肉,喝着新的炎州刺史寄来的特产酒,炎州佳酿清而洌,大家都喝醉了,最后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,于是席间静下去,众人终于像孩子一般,肆无忌惮地红了眼眶。
    凰凌世单手撑额,遥望着那个空了的座位,不知是酒劲儿还是泪光迷了视野,她直直地看着,不知在想什么。
    还剩几坛酒,再没人体贴地抱去烫热了。封桢取了个酒碗,盛了一捧新酒,在院中朝着炎州方向,将碗中之酒尽浇于地。
    “有时你圆滑得令人生气,
    但没你的日子又颇为无趣。”
    天凤五年的时候,当朝女帝凰凌世仍未有子嗣,后宫也空无一人。
    帝与朝臣之间因子嗣之事颇有剑拔弩张之态,其中以世家之首崔家为代表,在新朝建立之初,崔子玄曾有意推举家中次子崔颖入宫为妃,却被女帝一次次搪塞过去,他便将此意暂且按下,同时对女帝的支持也始终有所保留。
    如今他又偶尔状若无意地旧事重提,被催烦了,凰凌世撂了折子,微眯着眼笑道:“崔贤卿,何必一直推举你儿子呢,你的姿容也很不错啊,不如你代儿子入宫?寡人还更感兴趣些。”
    崔子玄脸上登时就绿了,眼角不知是惊是气地跳动了几下:“还请陛下勿要开此种恶劣玩笑,老臣消受不起。”
    女帝没皮没脸混不吝还军事98,满朝文武轻易拿捏不住。
    虽然根据坊间传闻,女帝也并非对此道毫无兴趣,据说她多次出入乐坊寻欢——这一点从她每年灯会上从琴师舞者那里收到的花灯数就看得出了。
    但就是始终没有后妃也没有子嗣。
    “陛下偶尔也会觉得挺累的吧,臣知道有个放松的好地方。”眼前的美人,晴空般的秀发下,是对果绿色的多情美目。
    是兵部尚书夫人东含光,在寻欢作乐方面,她与女帝是颇合拍的酒肉搭子。
    美人发出邀约,自是欣然允之:“好啊,走着。”
    凰凌世一行人在船坞里上了船,不多会儿便驶到了湖中心,远山上的夕阳只剩一线耀极的金辉,夜幕合围上来,雕梁画栋的游船轻快地从水面滑过,曳出一道秀逸的长尾。
    远处的丝竹声自湖面飘拂而来,时断时续地随着水波荡漾。凰凌世独坐上首,慵懒地撑着额角,凭栏闲望水中金碧辉映的船影,湖光如镜,镜中人漂浮在那水晶琉璃样的世界里,亦真亦幻地举杯相和。
    “听说这儿新到了批美人,不知其中是否有幸运之人,能得陛下青眼。”东含光呷了一口北狐进贡的葡萄酒,凑到凰凌世身畔,轻笑着引她向船尾望去。
    依稀见得那里泊了一艘小船,有几个琴师舞者打扮的人被牵引上来了。
    凰凌世借着东含光的酒杯啜饮一口,唇瓣沾染上了酒液,透出一抹妖异紫色,东含光看着,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关于女帝血脉异于常人的传闻。
    “令他们进来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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